市场将军—汪海访谈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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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从士兵到鞋王

童年的英雄梦    

   汪: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应该是我的父母。父亲叫汪永源,是汪家的长子,勤勤恳恳,任劳任怨,对人特别诚实、忠厚,从来没有害人之心,是个非常朴实能干的人。我母亲行善,愿意帮助弱者。二十年代,我家住在山东靠近安徽北部的农村,由于生活艰辛,穷得过不下去了。父母就决定离开那里,逃荒到微山湖去。当时我姥姥家已从外地迁到微山湖了,等于说母亲是逃到娘家去了。父亲有一门手艺,专门给人家劈树根。因为我们那里到处都是树,我小时候还有,都是很大的树。树木都做了屋梁等东西,而树根要专门有人劈开才能烧,父亲就是出这个大力的,扛着大镢和其他工具,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,到有钱人家揽这种活干。

    刚到湖边时,全部家当就是两只筐子,什么都没有,要重新建一个家谈何容易?但我母亲很能干。我的舅姥爷在当地是地主,而母亲人穷志不短,和她舅家根本就不来往,自己在湖边弄一个窝棚,全家在里面维持生活。那时候父亲在外面给人家扛活,能挣多少挣多少。全家的生活负担基本上是由母亲来承担的。在春夏之交的时候,母亲就领着两个哥哥和大姐到湖里捡那些能吃的东西,像荸荠、莲子、藕。记得我小时候还吃过糠,几天拉不下大便。还吃过蝗虫、蚂蚱,抓住了哪有油炸?都烧着吃,吃得满嘴都是黑灰。那么穷,但母亲在别人面前从来不低头、不弯腰,就靠自己去拼去干。直到快解放时,家里终于买下了九亩地,这全都是我母亲自己折腾成的。

    :你长得像谁?

    :像母亲,但皮肤黑像父亲。母亲遗传给我的最主要的特征是自强不息的性格。你想,她到微山湖时就是两只筐子,而她却独自创出一个家底来,这多不容易。

    我在家里八个孩子中排行老七,是男孩中最小的。小时候能活下来也不容易。两三岁时得了一场很重的病,怎么也治不好,父母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了。农村孩子失掉就失掉吧,就把我扔在一边不管了。据说过了一两天后,又听到我哭,父亲才又把我抱回来,一看活过来了,就舍不得了,抱到离村十几里路远的一个什么地方,找到一位非常有名的大夫,我隐隐约约记得那人给了我一个鹅蛋。从那以后我的病就好了,再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。听母亲讲,生病时神婆子要家里大人换童子,也就是花钱到阴间去把命换回来。家里穷没钱,说不换。四个儿子,那三个都为了保命换了童子,就我没换,可见我还是命大。

    因为死过一回,又是最小的儿子,父母就比较疼我。这样也使我养成一种无拘无束的天性。我们那里有个规矩,孩子是不能上桌子吃饭的。而我却非要争着上桌子。大人实在没办法也就只好把我弄上去,吃点东西就“走吧走吧”,给打发走了。那时候心里不平衡,想你大人能上桌子,我为什么就不能上。这种有自己的主张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性格也有吃亏的时候。记得三四岁时,见大人喝酒,就想知道这酒是什么味道,大人们为什么那么爱喝?父亲的那点酒是很珍贵的,装在一个大绿瓶子里,放在桌子上,谁也不敢碰。那时候我还光着腚,不穿衣服。我们那里的男孩子天一热就不穿衣服了,光溜溜地到处跑,太穷了,也没衣服穿。我当时一心想尝尝酒,又够不着,就搬个小凳子站上去。趴在酒瓶口上去喝,结果凳子翻了,酒瓶也掉到地上给摔碎了。哎呀,那次闯祸,让老父亲一顿好打。

    小时候在村里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,能够满村跑的时候,就能把前后三个村里的光腚娃娃们拢到一起玩打仗。他们也都喊我“大王”。到一九四八年,我们那里解放了,共产党执政,父亲成了村里的第一任村长。我也当了儿童团长。成天领着小伙伴们站岗放哨,查路条,参加斗争地主的会啦;跟着大人们呼口号啦;到地主家去检查啦。于这些事我都是积极分子,而且非常认真地执行着所谓的“公务”。有一次,护地的儿童团员跑来报告,说我表嫂拿了村里交公粮的豆子。我一听就追到表嫂家,逼她把豆子还回去。气得表嫂跑到我家里来又哭又闹。我那个舅姥爷是地主,他就恨我恨得不得了。他有点为富不仁,我隔两天就领着我的光腚兵到他的地里去折腾一下,把他种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小瓜都给拽下来。没上小学前就是这么顽皮。

    那时候父亲虽然当村长,但实际上是我母亲在后面操纵着,在我的记忆里,村里开会,研究土改、支前、组织生产自救什么的,总是母亲站在众人面前讲话,指挥。

    :那为什么不让母亲直接当村长呢?

    :农村封建呀。母亲生育抚养了八个孩子,又白手起家创下一个家业。解放初期在那种社会动荡、变革的情况下,她又支持和协助父亲做村里的工作。那么有头脑的人,可到去世时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。小时候叫什么我不知道,在她进了汪家的门以后,就一直叫汪王氏。而我父亲为什么能当上第一任村长,是因为我们那里的地下党知道我大哥很早就在外面参加了八路军。在淮海战役前后,国共两军经常在我们那里拉锯,一阵儿我来了,一阵儿他来了的。地下党就让父亲当秘密交通员,利用他长年累月扛着大镢四处给人家劈树根,打短工的身分,给共产党送信送东西。到五六十年代,地区的领导还经常去看望我父亲,没忘了他这个老交通。可惜的是他没有文化,那时给他个信也不认字。否则也就直接参加革命了,不会成天去劈树根。

    :干劈树根这个活需要力气也需要技巧,知道在哪个地方下斧头才行。

    :对对,因为那些老树根都盘根错节。后来父亲到了青岛后,一听说劈木头就来劲了,坐在小板凳上劈。母亲就对孙子们说,那是你爷爷的老本行。

    :你大哥对你影响大吗?

    :有一点。大哥在我出生前就离开家了。他也是个性格很刚烈的人。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猪,受地主家少爷的欺负,常常被打得浑身是伤痕。有一次遇上了大风雪,迷了路,天黑了又丢了几只猪。他那时候才十二三岁,就一个人沿着湖边到处找,那大雪天里哪里能找得到?见找不回来,他也害怕,因为回去肯定会受到地主家的毒打。索性扔掉羊鞭,连家也没回就走了。结果,他一走,却给家中带来了灾难。那几只丢失的猪都是要赔偿的呀。为还清这笔账,父母亲也是苦了好多年。到了一九四八年我才第一次见到他。

    记得那是一个夜里,一阵马蹄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,爬起来一看,家门口站着十几个兵,原来是我大哥回来了。当时他才二十刚出头,就已经是解放军的团参谋长了。在淮海战役打响之前,部队转移到了我们这边,离家近了,他才特意跑回来看看父母亲。看到大哥挎手枪,骑战马,带兵打仗。哎呀,我那个羡慕啊。觉得自己这个儿童团长比大哥的神气可差远了,就想跟着他也到部队去当兵,幻想着将来当将军。可是大哥说,你这么小,谁要你呀,快去玩去吧。

    祁:一句话就给打发了。

    :年龄太小,没办法呀。大哥只在家呆了一天就走了。我呢,当兵不成只好退一步求其次,对村里的民兵发生了兴趣,除了管管儿童团外,成天跟着民兵们,见他们干啥我也干啥。很冷的天,民兵们夜里巡逻,我晚上也不回家,跟着他们在雪地里一二一地走,困了就爬上大炕挤在大人堆里睡一觉。当时淮海战役已经打响了,我深怕民兵们也去参战把自己给丢下,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。可惜,仗没捞着打,倒是打了不少野鸭子。微山湖一到冬天野鸭子成群,民兵们打了来炖豆腐。夜里巡逻回来,热腾腾地端上来一锅,对我来说真是美味佳肴。那时候我才知道,人晚上还有吃夜餐这一说。

    :假若你要是早生几年,恐怕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了。

    :肯定的。小时候听大人们讲《水浒》,那些梁山好汉不畏强暴,敢于抗争,行侠仗义,替天行道的故事对我很有感染力。想象着自己也是一条好汉。另一方面,我们家乡那一带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也很激烈,有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。

    :对。电影《铁道游击队》就是表现了微山湖地区的抗日斗争。

    :所以我有时就想,这一生,晚了二十年,没赶上红军的年代,没能爬雪山、过草地、打日寇、赶老蒋,在战火中驰骋疆场,真是太遗憾了。怪谁?怪自己生不逢时。

    :你童年时满脑子都是英雄梦,又想着当将军。那学习成绩怎么样呢?

    :学习成绩是中上。语文课比较好。老师说我假如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,会是一个高材生。我自打上学,就在学校弄了不少的头衔儿。从小学一年级到后来上中专,一直都是班长、少先队大队长、学生会的头。学校要搞什么社会活动都是我张罗,这样就对学习呀、作业呀都糊弄糊弄,应付一下。老师就觉得我不认真。而我却很喜欢参与学校和社会活动。

    :请你讲讲你是怎么把村里的校长给赶走的?

    :那大概是在一九五三年,我在村里上高小。说是校长,实际上学校就他一个人,是校长也是惟一的老师。校长这个人比较恶,动不动就对学生动拳脚,进行体罚。农村孩子老实,挨了打只有哭一场,也不敢反抗。我呢,爱打抱不平,早就对他憋着一肚子气。有一次,我见他又打班里一个弱小的同学,就找了两个胆子大点的同学,商量着到县里去告他。当天放学后,也没有回家,三个人找了条船,连夜划着横渡微山湖。家里人见我们夜不归宿,急得不知出了什么事,哪里知道我们第二天早晨已经在县委门口了。

    :当时你们多大?

    :十二三岁。县委听了我们的反映后,马上责令教育部门派专人下来调查。没想到还查出了这个校长的经济问题。他不但贪污教育经费,还克扣学生的伙食费。于是就给他一个处分调走了。当时这件事在县里很轰动,说三个学生把校长给告倒了。实际上这事情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,只要小伙伴们不再无缘无故地受气,不再挨打我就满足了。新来的校长兼老师姓黄,他一家迁来村里后,他的女儿黄淑兰年龄和我一般大,成了同学。她容貌端丽,性格文静,我没事了就到他们家去,和她父亲说事,和她哥、妹妹玩,但是她见了我不说话,我见了她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:这说明你们彼此之间已经萌发出特殊的情感了。

:是的。她是第一个吸引我的女性。我发现爱情往往会产生一种不可估量的动力。在我青年时期,我做任何事情都想着要干出个模样来让她看看。十多年后,她终于成为我的终身伴侣。    

在炮火中成长

    :我十四岁时,决定离开微山湖到外面去闯荡人生。当时大哥在青岛海军部队。我考入了青岛橡胶学校。三年毕业后,分配在橡胶六厂。一九六年,国家的形势很紧张,正是经济困难时期,蒋介石又蠢蠢欲动地要反攻大陆,而且听说有可能打仗。当时我十九岁,血气方刚。心想这下从军报国的机会来了。征兵的时候我报了名。体检政审也都合格。谁想到厂领导却坚决不放我走。因为我是厂里的革新能手,生产标兵,又荣获过“青岛市劳模”、“山东青年突击手”、“全国优秀共青团员”的称号,领导舍不得。怎么办?我的蛮劲上来了,用针扎破手指写血书,“坚决要求参军,保卫伟大祖国”。

    :领导被感动了。

    汪:没有。巧的是新兵们集中后,有一个叫贾宝彬的青年被父母哭着、喊着、拽着不让去当兵,因为当时都在传说着蒋介石要打过来,做父母的就害怕儿子上战场。于是征兵的同志就又找到我们厂里来做工作。这样,我等于说是为了救急才穿上了军装。走的时候匆匆忙忙,档案又没能及时转到,在新兵训练的两个月里,人家一叫“贾宝彬”,我就答:到!姓“贾”姓了两个月,反正也是假的,也就无所谓。

    :冒名顶替。

    :对。我能当上兵,还真的要感谢这位贾兄呢,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。我们那一批入伍的人,倒是没有像他父母担心的那样去和蒋介石打,而是和一个更厉害的对手—美帝国主义交上了锋。那就是六十年代的援越抗美。

    一九六五年,我随部队秘密进入越南丛林。那场战争打得极其残酷。我们高炮部队的任务,主要是对付拥有高精度武器装备的美军轰炸机。他那机群飞到头顶都是黑压压一片,又实施地毯式轰炸,炮弹落地火光冲天,掀起的沙石红土倾泻下来,足能把人活埋。我们的指挥所正好设置在阵地最高的山顶上,是美军飞机轰炸的首要目标。而我们的武器装备不行,又没有雷达,全靠眼睛观测。敌人一开始轰炸,别人还可以钻坑道隐蔽一下。而我是全团指挥排的排长,兵头将尾,负责观察战斗情况。别人可以躲而我必须站在阵地上,向上级通报敌情,组织火力轰击。最可怕的是敌人发射的火箭,它能火龙似地跟踪目标,命中率达百分之百。哎呀在那片异国的土地上,我的许多战友把年轻的生命都永远留在了那里。一批倒下了,一批又冲上去坚守阵地。所以说什么叫生与死?只有在战场上才真正能体会得到。  

    :在那种血与火的战斗中,你能活着回来,也真是奇迹啊。

    :我有时回想起来,也觉得命运是不可思议的。你注意听我讲这么一件事。在越南我曾经病得很重,住进了一八三野战医院。有一天,我突然心急火燎地特别想回部队去。医生说你病情刚刚稳定下来,还得治疗一段时间才能出院。可是我惶惶不可终日,好像有一种力量在逼着我必须赶快离开。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一个人走了,跑到离医院很远的公路边去等车。等了整整一天,到傍晚才遇上一辆自己部队的卡车。回到连队,战友们见到我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说:“哎呀!你还活着啊?”我挺纳闷,问:“怎么了?”原来就在两个小时前,他们接到通知,一八三野战医院遭到美军飞机轰炸,医护人员和伤病员全部遇难。而我是惟一的幸存者。听到这个消息,你想我的心情会是什么样?早晨离别时他们还都活生生地与我告别,当天晚上就都牺牲了。当时复仇的心理真是达到一种疯狂。

:你们在越南打了多长时间?

:我参战时间是整整十五个月。但是回国以后却因为说话牵涉到了政治问题。没少挨批。

:说了什么话?

:事情是这样的。在越南,我们在山上,在丛林里忙着打仗,对国内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。后来上级传达,说毛主席老人家亲自发动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破四旧,立四新。而且还多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红卫兵。听到这些传达报告我们都激动不已,恨不得能回来看看那大好的革命形势到底是个什么样。等到一九六七年我们完成任务从战场上下来,坐车驶入友谊关时,红卫兵们还列队欢迎呢。后来我们到了广西南宁,看见那些“革命小将”这里一群,那里一伙地又烧、又砸,到处都是批斗会,还拉着人游街。我心想,难道这就是“文化大革命”?这就是被毛主席接见过的红卫兵?我这人一向是心里怎么想,嘴上就说出来了。我对战友们说:“这叫什么红卫兵呀?不就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吗?这样乱砸乱打,把社会搞得乱哄哄的,算什么革命?”

:这种话在当时是犯忌的。

:是啊。另外一个战友也说:“真闹不明白,我们在战场打仗,他们却在这里胡闹。”这一发牢骚不要紧,我们的言论被人汇报了,结果我和那个战友就被勒令留下来反省。好在我的出身是根红苗壮,说错话也是认识上的错误,可从教育。而那位战友则因为家庭出身有点问题,当即就被脱去了军装,复员回老家种田去了。

:这事也影响了你在部队的前程吧?

:当然。从越南回来后,部队驻在衡阳。我除了挨批外,还领着师里的篮球队到兄弟部队去打球,到地方去比赛。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,篮球打得非常好。另外,“文革”前期,尽管学生们闹得厉害,而部队还没有卷进去,但是形式主义和“左”的那一套东西却很严重。军人再也不争当军事尖子,而是看谁背的语录多。那时候我倒是潜心学习毛主席的著作,又加上读书过目不忘,张口倒背如流,一下子又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。但是,我发现毛泽东思想的核心就是四个字:实事求是。而“文革”中极左的东西都是与这四个字相背离的。因此,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,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成为我一切行为的指导思想,它使我受益匪浅。  

:但是在“文革”时期,你如果实事求是,那就得倒霉不可。

:没错。一九七年,部队开始“三支两军”,我被派到山东莱西煤矿“支左”。一天夜里,我听说老矿长又被造反派们毒打后给抓走了。我带上枪,领上一个战士就去追。找到造反派头头后,强令他放人。

:他们抓老矿长的理由是什么?

汪:当时“四人帮”之流又搞了个反复旧的运动,造反派们就抓住老干部们斗。我和他们辩论,我说老干部们早就被打倒了,现在是军代表执政,你反复旧也是军代表的事,怎么能反到老干部们的头上呢?因为人家已经不执政了嘛。所以我觉得他们做得没有道理、不公道,因此就看不惯。结果那些造反派就一起和我哇啦哇啦地辩论,而我也不是吃素的。我们站在那里辩论了几个小时,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辩过我。当天夜里,总算把老矿长从班房里救了出来。但是,这一件事却断送了我的军旅生涯。因为我在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没有支持“左派”而是支持了“走资派”,被认为不配做“三支两军”的忠诚战士,于是很快被部队抽调回来参加学习班,改造思想。人处在逆境中时,是坏事也是好事,它让你痛苦,也促使你思索。

:忧国忧民也忧自己。

:另外,也是身体不行了。自从越南战场下来以后,我就得了一种怪病,穿上黄衣服身上就痒痒,在军营里吃东西、喝水就呕吐,可是离开营区就好了。

:很可能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中,脑神经受了什么刺激?

:说不清,到医院里去查也查不出来,反正是到了晚上,看着别人呼呼大睡,自己成夜合不上眼。结果部队夜里查岗、查哨都成了我的事了。我想再不走,长期耗下去身体就完蛋了。后来政委没办法把我找去,说能不能先调到机关来。让我到宣传股去。我说不行,不能再在部队干了。他说你吐吐给我看看,说着就拿来痰盂。我喝了点水,一会儿就“哗”地翻肠倒肚往外吐,连胃液都吐了出来。他一看这种情况也只好批准让我走了。本来那一批复员的名单里没有我,而是一个姓姜的同志,是临时把我俩的名字给换了。

:您参军是顶着别人的名,结果复员时又是顶着别人的名。

:是啊。所以说复员军人都有医疗补贴,而只有我没有。回来都两三年了。别人说这不合理呀,全中国的军人复员都有这笔钱,让我给部队写信问问。我写了信去,这才又给我补了一千多元。因为当时部队有人认为本来不该我复员,但领导同意放我走后,通知就下得很突然,先是让我去胜利油田,我去一看,哎呀!上这里来干什么呀。就回去办手续回青岛,回到了参军前的市橡胶六厂,又重新干上了制造胶带胶管的老行当。

:你从小想干大事,想当英雄,想成为将军。结果在那个动乱的年代,你的英雄之旅等于说是走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。

卧薪尝胆

:我再给你讲讲历史,橡胶九厂,也就是现在的双星,是我们国家比较老的一个国营制鞋大企业,一九五三年它属于轻工部,一九五五年行业规划把它划到了化工部,在全国十二个橡胶厂中排名第九,是县团级单位。橡胶九厂的前身叫大元橡胶厂,创办于一九二一年,原是一家私人企业,主要生产胶鞋。在解放前,企业很不景气;解放后,人民政府为扶持民族工商业,多次给大元橡胶厂增加订货任务,才使它有了生机。抗美援朝战争时,这个厂负责为志愿军做军鞋。由于资本家采用偷工减料、偷税漏税、行贿等手段盗骗国家资财,给军需供应造成了损失。一九五二年这个厂的老板被青岛市人民法院判刑后,资方无力偿付债务,表示以厂抵押。所以这个厂没有经过公私合营、或者说没有经过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这个过程,政府就把它接管过来,成为国有企业。所以,这个厂做鞋的历史和我们党的历史一样长,至今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。可以说在我们国家做胶鞋的企业中,它的历史是最长的。

虽说像胶九厂是国营企业,但是到了八十年代,厂里的全部家底仍然还是三十年代的老设备、老工艺,四十年代的老厂房。生产的产品,也是仅仅供给山东地区的民用解放鞋。销售的基本区域是北到德州,西到聊城、菏泽,南到枣庄。

:山东之外就不管了?

:它是受计划经济调控。山东之外没有它的计划和任务。所以农村一实行改革,农民的生活水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我们的黄胶鞋就卖不出去了,造成了很大的积压。

:在一九八三、一九八四年以前,厂里的领导班子是个什么状况呢?

:两千人的厂子,八个正副厂长,五个正副书记。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“文革”中上来的造反派,一部分是落实政策回来的老干部,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帮势力,谁也不服谁。只有我是从外厂调来的,没有根基。

:我曾经听张瑞云讲,有一次青岛连续下大雨,许多工人的家都漏了。她去恳求厂长,让把堆在厂里的油毡先借给工人拿回家遮遮风雨。那位厂长的一双脚跷在办公桌上,背靠在椅子上似乎在闭目养神。她说她站在那里说了半天,厂长不但没有同意,甚至连那双脚都没有从桌面上放下来。这件事对她刺激很深。

:是的,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工人。十几个厂级领导成天为坐一辆破吉普车闹意见,还有几个干部长年在青岛附近的温泉和疗养院租着房子,有的人一年尽管去不了几次,但就是要摆这个阔气,花着厂里工人们挣的血汗钱一点不心疼。

所以他们在工人们中间没有多少威信。厂里的二车间是炼胶车间,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。活脏,为了省衣服,干活的时候连裤衩都不穿,只在下身围一块遮羞布。平时厂领导都不敢进这个车间。有一次,有个领导进去,“嘣”!后脑勺上挨了一块胶疙瘩,他回头看是谁扔的,另一边又飞过来一块,打得他抱着头跑了出去。还有一个管生产的厂长在澡堂洗澡,工人们能把他从池子里拽出来在他的光腚上打巴掌。

:啧啧干群关系都到这种程度了?

:下面的各部门也是山头林立,各霸一方,而且各有靠山,盘根错节,相互之间明争暗斗,你稍不谨慎,就不知踩响了哪颗地雷。就这么乱呀!我记得有一次原化工部橡胶司在青岛开会,按理说你开五天的会,起码也应该到下属的厂子里来看看吧。厂里的领导特意去请司长来,人家根本就不屑来看你这个厂,给我们下的结论是:再来看你们橡胶九厂,等到十年以后吧。

:你在这种状况下具体做什么?像你这种性格的人能甘居现状吗?

:不甘心又怎么办?我上面没有靠山,下面没有根基。想的只是怎么先立住脚,同时又不能陷进他们的派系漩涡中去。所以,来厂后,我不管你哪个派,不拍、不拜、不结帮。这是我的原则。后来有人说我这个人不能干副职,这纯粹是胡说八道。怎么不能干?在九厂,我足足干了八年党委副书记兼政治部主任。在中国的官场上,大到国家,小到一个单位,你正职演什么角色,副职演什么角色;我心里烂明白。所以能表面装样子,也能干实事。

:看来你是在卧薪尝胆。

:是啊。我没事了就下车间。工人们一见我去就喊:小主人来了!因为在厂领导中我的年龄最轻。胆大点的女工也不把我当领导看,说:小主人你帮我盯一会儿,我去上个厕所。我就替她坐在生产线上千活。这一盯往往就是一两个小,等这个女工慢慢悠悠地回来了,另一个女工马上又让我替她盯着。常常是一走进车间,就在生产线上下不来了。这样,使我逐步了解了胶鞋的工艺流程、生产管理,从鞋帮的制作,对各种橡胶材料的配方加工直至胶鞋成型的技术都了如指掌,成了一名真正的“鞋匠”。由于我是分管政工和共青团工作的。我就抓两支队伍,一支是共青团、民兵;一支是复员军人。

:你抓住了青年,等于说抓住了最主要的力量。也为你后来创双星大业培养了一批得力干部吧?

:那是后来的事。而在当时,这些青工可不得了,他们虽然没有派性斗争,但却成帮结伙,横行霸道。谁恶,谁的势力大,谁的身后就跟着一群人。他们在厂里见哪个小女工长得俊,就逼着人家下班后晚上不回家陪他们去喝酒。出了厂门也是经常与街上的“小哥们”打群架。

就说那个炼胶车间,当时就有个帮主。平时吆五喝六的,走到哪儿也是前呼后拥。他那个车间,当领导的都不敢进,就他在里面称王称霸,简直不像话了。厂里抓整顿,那里是个死角,没人敢去,我说我去。

一听说我去检查,他手下的那些小弟兄们马上跑去通风报信,等我走到车间门口时,听到里面喊:“快快!老大来了!老大来了!”

:啊?闹半天您倒成他们的“老大”了。

:哈哈厂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叫陈顺来,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工地上对其他人说,你们都回家吧,这些活我晚上一个人干就行了。我发现他是个很仗义的人,而且知道关心人、体贴人,就开始注意上他了。他身边也围着一群小青年,尽是些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主儿。但只有我说话他们听,背地里都叫我“老大”。后来这两人成为我在厂里推行改革的“哼哈二将”。

:您是怎么把他们降服的?

:这些年轻人,在“文革”中也没能好好地上学,参加工作后工种又不好,再加上年轻气盛,争强斗狠,在他们的小圈子里称王称霸。如何把他们过于充沛的精力扭转到正事上来,也是对当时政治思想工作的一个考验。

:记得“文革”结束后的几年里,人们一听政工两个字都反感。您是怎么来做这项工作的呢?

:通过组织他们搞各种活动进行思想教育。像搞中国近代史图片展、厂史展来激发爱国热情;搞征文比赛、文艺演出、歌咏比赛活跃文化生活,让他们的精力有处释放,也给了他们体现自己的价值的机会。同时我还抓劳动竞赛,什么“星期日义务劳动”啦,“万双无次品竞赛”啦,一个活动连着一个活动,把思想政治工作同具体生产过程直接结合在一起。尤其是年轻人看到党委副书记和他们干在一起,同在第一线上患难与共,干劲也就更大了。在一九八年前后,许多企业的政工部门都闲得没事干的时候,我们却忙得昏天黑地。

在那一段时间里,我认为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培养了一批人才。最早是办七·二一大学”,你熟悉的王观根副总裁,宋淑惠处长当时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。“文革”后全国刚刚兴办电大时,我们又成立了青岛市第一家企业职工电大班,让很多没能上成大学的青年,在几年时间内既不脱产又完成了学业,使得他们的素质和知识水准有了一个很大的提高。现在的书记王增胜、副总裁耿诚志,还有王苏刚等人都是毕业于这个电大班的。同时,还一期又一期地举办脱产的青工培训班。我也亲自授课。这些经过轮训的班组骨干,后来有不少人都成了企业改革的中坚力量。双星现在的很多中层乃至集团领导都是当时的学员。像政工部主任张萃秋等人最早就经过了学习班的培训。

:您这是有意识地为以后的企业改革在培养一支干部队伍吗?

:任何一个政党、集团或者企业,要想实现理想,开创事业,首要的任务就是培植人才,发展队伍。照理说我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个年代锻炼出来的干部,不是学经营的。从团支部书记、团委书记到部队又当政治指导员,转业后又干政治部主任和党委副书记、书记。按通常的话说,是吃政治这口饭的。

但是,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,我接受得最快。邓小平、胡耀邦在七八十年代的讲话我不知看了多少遍,那时就琢磨,既然农村已经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,就必然会冲击到城市,产生新的社会变革。我开始意识到,一旦出现新的市场经济,像我这样的一大批人就能够发挥自己的才干了。所以,在一九八二年底,于东启要离休时,一再向上面推举我接替他党委书记的职务,说要想把九厂搞好,除了汪海没有别人。而且还在全体党员中搞了个民意测验,我的得票率超过百分之九十。但是报到市橡胶公司,半年没有回音。不上不下,给吊了起来。传回来的话呢,说是汪海太年轻,担任上千人的大企业的党委书记,要慎重考虑。而实际上是主管我们的橡胶公司的领导在里面“做文章”,想安插他自己的人,所以就在我身上做手脚。当于东启告诉我是怎么个情况后,我挺窝火,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市委组织部。我说:我不是要官,而是要争这口气。这个党委书记不当可以,但有人在里面治我可不行。这样,上面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管这个厂子,就在一九八三年,市委组织部派人亲自来到橡胶九厂宣布我为党委书记。

:从此大权在握了。

:对呀。在中国你即使有一脑袋的好想法或者改革措施,但手中没有权的话,一切都是空想,是纸上谈兵。当然,对于我个人来说,当上这个厂子的第一把手,也是我真正地误入鞋(斜)途了。

:成了鞋王。

:准确地说成了鞋精。